明治精神與小說的手法

為什麼我在《優美的安娜貝爾‧李 寒徹顫慄早逝去》之後,馬上開始寫作《水死》?那是因為,我想要思考方才所提到的,我人生的兩種「時代精神」的前一種,而且是以自我反省的手法為骨幹,也就是以寫小說的方式來進行。

為了在小說裡,描寫我到十歲為止一直生活於其中的「時代精神」,我選擇了我的父親作為《水死》主角的雛形。雖然我認為現實中的父親,在思想上,跟我在《水死》裡所描寫的父親是重疊的;可是相對於《水死》的主角死於戰敗那年,他則死於之前一年,死時的狀況,跟我在小說中所描寫的大致相同。首先在此,我要列舉一些我的小說表現技巧,至少是我文學生涯的後半段所一貫採用的。有的評論家認為,這是我所創造出來的新方法,給予好評;有的則不屑一顧,認為這是我的小說的偏執和弱點,一輩子都無法改善。老實說,我認為這兩種說法,各有正確的地方。但是,即使有這種自覺,我恐怕終生都無法放棄現在的小說方法和手法了;我畢竟到了這種年紀了。我小時候,不知怎的,覺得自己未來將不得不面對這種讓人心虛的毛病,因此記住了「宿痾」這個漢語辭彙,所指的就是這種毛病吧。總之,我現在要列舉我的小說手法如下。

一、首先,和我作家生涯後半段幾乎所有作品一樣,這次我也把小說的場景,設在四國森林山谷中的村莊。由於我的父親生於此場所,也死於河川氾濫整個村莊的那天,所以這個設定應該是很自然的。而且自從我在《同時代的遊戲》這部長篇小說裡,稱此場所為「村子=國家=小宇宙」之後,就把它當作我所有小說場景的原型了。寫小說對我而言,是創作作家心目中的人和世界的原型。但是,我也知道,把此場所理論性地單一化,等於是放棄了小說原本所具有的特質:把一個未知的全新場所,轉化為讓作家和讀者共享的現實世界。可是,無論對批評者或自己,我一向固執地宣稱,以此場所為原型,對我來說是必要的。

二、我在這部小說裡,也是以「我」作為敘事者,而且和書寫小說的作家本人(最少在表面上)可視為同一人物。這難道不是倒回頭,採用了日本文學長久以來(不過,是現代小說在日本誕生以來才有的)特有的類型「私小說」的手法嗎?——也就是把小說裡的敘事者等同於作家自己,只書寫這個「我」在現實生活中的體驗而已;可能有人會這樣批判我。事實上,也可以說這部小說所描寫的,是作家「我」所追憶的父親的肖像。可是,如果要用「私小說」這個日本式的用語,不如說,我企圖以「我」作為敘事者的小說,來反「私小說」,來破壞「私小說」式的「我」;這是我堅定的信念。我之所以使用這種手法,是因為這樣可以對「我」本身作根本性的批判:無論這個「我」,是小說的敘事者「我」,或是小說裡的主角,也就是說「我」父親的「我」。

可是如果有人要批評說,這種手法在我現今的「晚期工作」中,更加限定了我的小說人物和故事、限制了想像力的自由飛躍的話,這也是對的。只不過針對這樣的批評,我想反駁說:相對於那種想像力的自由,我有追求其他不同樣貌的想像力的自由。當然,我這樣說時,同時自覺到這種手法對我文學的設限。

三、使用這種手法,就不能讓敘事者死亡。也就是說,我小說中的描寫,永遠都被活著的「我」的界限所束縛著。傳統採用客觀視角的小說,我們甚至期待作者會有跨越死亡彼岸的氣勢,對比之下,你這種手法豈不是致命的限制?例如,與漱石的《心》當中,身為遺書作者而出現的「我」相比,你的小說中的「我」,不是很明顯受到束縛嗎?為什麼你沒有勇氣擴充你的小說範圍、超越作家自己實際生活的框架呢?

我接受這樣的批判。事實上我甚至想說,這是我回顧自己整個作家生涯時所抱持的遺憾。既然如此,為何在可能是我最後的小說《水死》中,仍然採用了這個手法?

在此,我想作「工作中的作家」的告白,是關於《水死》的。作家長江古義人的父親,在戰爭末期和將校們建立了關係,邀請他們到村子裡的家中。那時宴席日復一日,他仍記憶深刻。年輕的他,根據席間透露的情報,對日本即將戰敗的過程感到憂心忡忡。他的父親後來脫離了那個團體,打算發起恐怖行動,在氾濫的河川上獨自乘船出發,結果溺水死了。作者長江,長年構思要把這個事實寫成小說。在獲得某個資料之後,他開始寫作。可是作家以第一人稱「我」來描述事情經過的嘗試,並未成功,於是他不得不放棄那個「水死小說」的構想。可是在這個階段,經由各方證言的展現,「我」的父親的超國家主義,也就是高喊「天皇陛下萬歲」而勇敢赴死的思想,到底是什麼內容,逐漸變得清楚了。「我」於是放棄了「水死小說」,轉而回溯這種思想的來源。也正因如此,重新面對了日本戰敗時,十歲的自己當時的「時代精神」。「我」確切地自覺到,「天皇陛下萬歲」那時的「時代精神」,是自己的一部分。

回到分析我小說手法的思路,現在該是第四點了。小說《水死》(不是寫作過程中放棄了的「水死小說」,而是現在一邊想著第三部如何定稿,一邊在台北旅行的「這個我」,把真實的未定稿放入旅行箱中的那部小說),難道不是把「這個我」推出來面對這些疑問,只為了在我生活了七十四年、充滿矛盾的這個國家社會中,摸索足以支撐自己的死亡狀態的「時代精神」的小說?而這之所以能夠成立,難道不是因為,作者並未設定第三人稱的人物來進行這部小說?

現在,我(指的是「這個我」)的主題演講,正針對進行中的小說《水死》的敘事者、也是身為小說作者的「我」所寫的未定稿,把正在發展中的內情,毫無保留地曝露出來。相對於「這個我」所做的證言,在接下來要進行的研討會中,想必也有針對這個證言的反方訊問。「這個我」將試著回應這些反方訊問,盡力挺過研討會中的批判,然後回到東京,重新關進書房裡,完成《水死》的定稿(經歷了此次研討會,如果「這個我」放棄完成《水死》這部作品,就像書中的「我」放棄了「水死小說」一樣,可就麻煩了)。然後,如果《水死》能在十二月發表,各位讀了之後,也許可以解讀出,我決心如何為我自己的「時代精神」殉死的答案?而這是現在「這個我」所懷抱的,最深切的期望。

面對崩壞

說到這裡,在演講的最後,我要再談一個我的小說手法。長期以來,我把英語、法語,有時則是其他語言的詩,和優秀的日語翻譯對照,然後將我從其中聽到的和音,有時是不協調的和音,寫進小說裡。透過這個方式,我嘗試把我小說中所表現的,甚至是小說的文體本身,都提升到更高的層次。我舉一個實際的例子。接續前面的次序,這是第五點了。

我正在寫的《水死》這部小說,其意象群的背後,有一個是艾略特(Thomas Eliot)的名詩《荒原》(The Waste Land)。從《水死》這個題目本身,應該有很多人會聯想到這首詩的第四章「Death By Water」。我在《水死》的第三部裡,引用了《荒原》接近結尾的一行,作為題詞。

These fragments I have shored against my ruins.

我從年輕時就很喜愛英國文學研究者深瀨基寬的日語翻譯,也一併寫上。

こんな切れっぱしでわたしはわたしの崩を支へてきた。

(以如此的片片斷斷我支撐了我的崩壞)


如眾所周知,詩中的敘事者歷經漫長痛苦的旅行後,引用了但丁(Dante Alighieri)、奈瓦爾(Gerard de Nerval)等的詩句,說了這句話。雖然深瀨翻譯「fragments」時所用的「切れっぱし」(片片斷斷),在日語裡具有輕蔑的語氣……

話說回來,我長年閱讀艾略特這首長詩,若要補充深瀨的翻譯,我的理解是這樣的:「由於這些詩句的協助,遏止了我的崩壞,然後現在,我進入了另一個境界。」這首巨作結束時,引用了《奧義書》(Upanishad)的詩句,日語譯成「與へよ。共感せよ。自制せよ。平安 平安 平安」(給予,同情,自制,平安 平安 平安)。

我的理解是:如果把痛苦的人生比喻成航海,我總算是沒有沉船而撐到這裡,然後由於這些詩句,我再也不會崩壞了。而現在,寫到一半的《水死》最終章的進行遲疑不決,正讓我痛苦不安的時候,我開始覺得,對自己當作題詞的艾略特那行詩,我的解讀是正確的。也就是這樣的解讀:這首詩中的敘事者,並不認為自己已經從崩壞的危機中逃開了;他現在仍然靠著這些詩句,面對著自己的崩壞,支撐著自己。

我一天天老去,日日恐懼自己的崩壞會更形每下愈況。但是,我靠著寫作小說——深瀨會形容為「こんな切れっぱしで」(如此片片斷斷)的小說——支撐著自己。今後,我也打算繼續著「晚年的工作」,阻止自己的崩壞……

謹此向海峽兩岸從事文學工作的各位,致上我全心全意的感謝。


(彭小妍/潤飾校訂 吳佩珍、橫路啟子/諮詢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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